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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经

伪经

灰尘仍在从通天峰上飘落。接下来的几天中都会如此。也许是几周。

瑞沙德可以接受这现实,他想道。烟雾与灰尘是他所能够承受的——至少这不是种族灭绝的屠杀。

他的周围是化为焦炭的森林,其中充斥着破碎的树木和焦黑的尸体,那些都是他的鸦人流亡者同伴。森林的上方矗立着通天峰那嶙峋的峰顶,那里是高阶鸦人的家园,正是他们想要将瑞沙德这样的流亡者们斩草除根。天然形成的石塔像利爪一样指向天空。在通天峰的最高处安放着一块巨大的金色水晶,那是高阶鸦人的武器,它曾将死亡与毁灭如雨点般投向流亡者,以及他们在森林中的家乡。

只要闭上眼睛,瑞沙德仍然可以重新体会到那段经历:太阳的力量汇聚成白热的火焰,如长枪般从水晶中射下,将他的世界化作火海。他可以听到树木的尖叫化作尖利的碎片,听到那些被活活烧死的鸦人临终的哭号。

但所有这些都已经结束了,他提醒自己。

鲁克玛的信徒,曾经依靠着坚不可摧的狂热统治高阶鸦人的组织,已经陷入了混乱。他们的武器被摧毁了。在他们留下的灰烬中,有什么新的东西正在成长。虽然缓慢,但确凿无疑地成长。

瑞沙德可以看到这一切正在发生。觉醒教派,新近形成的鸦人团体,正在意图抛弃几代以来一直笼罩在他们的人民头顶的仇恨与敌对。在这片被烧为焦土的森林中,曾经的敌人现在成了并肩前行的朋友。一边是无翼的流亡者,被塞泰克扭曲了的鸦人;另一边则是他们的表亲,优雅的、强大的、生有双翼的高阶鸦人,他们曾一度将所有居住在峰林之下的所有生物都视为蝼蚁。

而现在,瑞沙德想道,我这身老骨头已经累了……

一阵熟悉的叫声吸引了瑞沙德的注意。一抹红色的飞羽在他头顶盘旋着。他的卡利鸟珀西落了下来,黑色的爪子紧紧地抓着一个小背包,里面装满了卷轴。

“啊,你找到它们了!”瑞沙德拍了拍他那多节的手。他派珀西去找卷轴包了。过去的几年中,这位心思机敏的学者将许多卷轴包藏在了森林中的各个角落。“把它们拿到这儿来——”

珀西把背包丢在瑞沙德身边,卷轴滚落在焦黑的地面上。“呱!”年老的流亡者尖声叫道,“小心点,珀西!你知道这些东西有多脆弱!”

卡利鸟落在凹凸不平的树桩上,发出一声尖叫作为反驳。

“好吧,好吧……”瑞沙德叹了口气,把手伸进他那身装饰着金色流苏的长袍中。再掏出来时,已经抓了一把种子与坚果。“我没有忘记你的奖赏……”

他把手里的东西撒在地上,在长袍上擦了擦手。珀西从树桩上跳了下来,急不可待地用喙和爪子在草种间拨拉着。

“体面一点,附近有陌生人在。”瑞沙德一边斥责着卡利鸟,一边开始扫视地上那些卷轴,小心翼翼地将每一张卷轴都拣了起来,就像其他人对待卡利鸟蛋一样。这些卷轴记述着有翼者与流亡者彼此隔阂开之前鸦人社会古老的历史。伪经,鲁克玛的信徒曾经试图抹杀它的存在,以对他的族群进行洗脑与操纵。

瑞沙德小心地把卷轴放进了背包里,检查每一个上面是否有火烧的痕迹。看到一个关于古代鸦人国王泰罗克的卷轴时他停了下来。卷轴上的标题是《坠落之前》。瑞沙德用手掂量着它的份量。

这么小的东西,他想道。只是墨水和羊皮纸。但又那么强大,甚至可以抗衡高阶鸦人手中那伪造出的太阳。

“瑞沙德!”一个流亡者蹒跚着走上前来,灰色条纹的羽毛颜色如暴雨中的天空。一位青绿色羽毛的高阶鸦人,穿着深蓝色的皮革束胸外衣,走在他身边。

“我们一直没找到艾斯卡,”流亡者继续说道,“已经派了好几个斥候出去了,不过他们回来之前还需要一些时间。”

“那么就这样吧,”瑞沙德说道,一阵寒意压在了他身上。暗影贤者艾斯卡是流亡者的领袖。他的缺席会令场面非常尴尬在。最近几周以来,他一直显得有些冷淡而愤怒,瑞沙德也一在揣测这一变化的原因。艾斯卡一直对力量有着执着的追求,这也是他个人经历所导致的结果。

但他在追逐着什么呢?全新的鸦人社会还不足以让他满意吗?

“有什么需要我们关心的吗?”高阶鸦人问道。

“现在还不清楚。”瑞沙德答道。“坐吧。你们两位。休息一下。”

高阶鸦人点了点头,站在一棵倒下的树干上休息了起来。流亡者坐在旁边的一个稍矮的树桩上,擦去脸上的煤灰。

瑞沙德展开了手中的卷轴。这张干燥的羊皮纸和他有很多相似之处,饱经风霜,脆弱不堪,但又饱含着秘密。他穷尽毕生的力量收集这些知识,将它们教授给下一代的鸦人。他们将遵循着智慧成长,而不是来源于过去的偏见与不经思索的狂信。

他知道,现在是开启这一事业最好的时候。

“你对艾斯卡了解多少?”他转过身,向那位高阶鸦人问道。

“只知道他是流亡者的领袖。”

“那么你对信徒的统治者,高阶贤者维里克斯又知道些什么?”瑞沙德向那位流亡者问道。

死去的高阶贤者,谢天谢地,他暗忖道。正是由于她的意愿,高阶鸦人开启了他们的武器,试图将流亡者斩尽杀绝。

“这些都是她干的……嘎!”流亡者看着破碎的树林,声音变得生硬而尖利。

“是的,”瑞沙德继续说道,“表面上,他们看起来完全不同,就像有人会说你们两个完全不同一样。但在过去的某个时刻,他们曾是一样的……”


信徒维里克斯用木头权杖对准了掠食者幼虫的巢穴。装饰在杖顶的金色水晶散发出阵阵热度与能量,如同缩小了的太阳一般闪闪发亮。维里克斯不禁又一次出神地思索,如此小的东西中居然会包含这样的力量。

这是她亲手制作的仪器,利用了高度先进却早已失传的鸦人文明所留下的遗物——埃匹希斯水晶。正是由于它的存在,通天峰峰顶附近的土地都闪闪发亮。维里克斯的族人们大多认为,埃匹希斯神器不过是些新奇的小玩具。只有极少数人相信通过研究埃匹希斯可以学到更多的东西,而她就是其中之一。

总有一天,她想道,他们会知道我才是对的。

水晶变得更加明亮了,一道金色的火焰从石头中激射而出,直射向幼虫。那些小小的蛆虫扭曲着,皮肤在热量的作用下开始熔解冒泡。

“行了,已经够了。”信徒艾斯卡喊了起来。

长着紫色羽毛的鸦人走到了她身边。他佩着金色的手镯,戴着深蓝色的兜帽,穿着同样色彩的法袍,这一切都表明着他太阳贤者的身份。从很多角度来讲,他都是个奇怪的鸦人。以他的年龄而言,他的身材太过矮小,还总是躬着腰。在贤者中他并不是最聪明的,也不是最有前途的,但不管怎么样,他是维里克克斯的朋友。她的利爪兄弟。艾斯卡那独有的长相和说话的口气总让她备感亲昵。

“你不是要开始多愁善感了吧?”维里克斯问道。

“当然不会,但我们要迟了。”艾斯卡发出嗞嗞的声音,“长者们命令我们要在日暮之前回去。”

“他们同样告诉我们要清除这些害虫。彻底清除。”

“但我们会迟到的。从一开始我们就是因为这个惹上的这些麻烦。”

维里克斯恼火得连毛都竖起来了,但同时也不由感到一阵苦闷。他们来到这里并不是艾斯卡的错,她提醒自己。昨天傍晚的仪式她迟到了。而对她的惩罚并不仅仅涉及到她自己。几年以前,长者们将维里克斯和艾斯卡结成了一对,就像他们对每个年轻的信徒所做的一样。这样做的意义在于让年轻的信徒们互相照顾,保证每个人都在生活中遵循太阳之神鲁克玛的教条。如果其中一人有所成就,两人都会得到褒奖。

同样,如果一个人犯了错误,两个人都要被惩罚。

正因如此,他们来到了这里,通天峰山脚下的泥土之中,消灭这些讨厌的害虫。那些没有思想的昆虫经常侵犯鸦人的领土,在峰林中的岩石之间建造它们腐臭的巢穴。

清除掠食者本是一件卑贱的工作,特别是对像维里克斯和艾斯卡这样的太阳贤者而言。他们毕生都在经受训练,如何将鲁克玛那狸的力量为自己所用,召唤她的光芒作为武器,打击他们的敌人。

然而在维里克斯的内心中,却多少有些喜欢这项工作。她已经离开了通天峰,不再处于长者们目光的监视之下。她是自由的。她希望能够尽可能久地品味这样的感觉。

“他们会理解我们的。”维里克斯说道。她抬头看了看峰林间那覆满绿草、如波浪般起伏的山丘。已化为焦炭的掠食者尸体躺在那里,细长的腿伸向天空。“我们做得很好。他们不会因为这个惩罚我们的。”

“他们不会惩罚的是你……”艾斯卡说。

维里克斯张开嘴想要反驳,但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敏捷地在旁边一簇荆棘灌木间跑过。又一只掠食者。那只个头硕大、长着灰色斑点的虫子掠过地面,消失在前方浓密的丛林中。

“别管它了……”艾斯卡恳求道。

但维里克斯已经追了过去。“我们有令在身,利爪兄弟。彻底清除。”


我们肯定会为这个挨鞭子的,艾斯卡一边磕磕绊绊地跟着维里克斯跑,一边想道。不,我肯定会。

每次都是这样。长者们施加给他的惩罚总是比他的利爪姐妹更多,无论犯错误的是谁。他也知道原因。维里克斯很聪明。一切——从学习使用鲁克玛的力量,到理解科学知识——对她来说都是那么轻而易举。连她的外貌,那浅红色的眼睛和粉色的羽毛,在鸦人中也是美丽的象征。她是所有立志成就伟大辉煌事业的信徒的典范。

但维里克斯确实有她的缺点。不服管教,自作主张,永远不知疲倦。只要一有机会,她一定乐于违反任何规则,也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绝不会付出真正的代价。也许因为她的天赋,艾斯卡想,长者们在惩罚她时总是会网开一面。

虽然艾斯卡也一直在努力取悦长者,但他总会犯一些愚蠢的错误。他并不像维里克斯那样完美。他本该为她与生俱来的天赋仇视她、嫉妒她,但他并没有。当其他人取笑他时,只有她一直站在他身边。她一直在保护着他。艾斯卡只希望有一天她会意识到自己那一次次小小的冒险与叛逆的行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但今天显然是不可能的了。

艾斯卡感到身边涌起的凉意时,不禁颤抖了一下。茂密的森林遮盖住了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他小心地跨过巨大的树根,爪子踩进了潮湿的泥泞中。

头顶的树枝垂下的绳索上挂着木头与石头组成的奇异护符。那是简陋的鸦人雕像。雕像紧握的爪子中燃烧着熏香,丝丝缕缕的轻烟弥漫在森林里,那刺鼻的味道让艾斯卡双眼蒙泪。

他们已经走得太远了。这已经是属于其他人的领地——那些背离了鲁克玛恩赐的鸦人。那些被诅咒的、无翼的、只能在峰林脚下的泥土中穴居的生物。

流亡者。

艾斯卡默默地向鲁克玛祷告。他从厚重的法袍下面掏出了自己的捕梦网,紧紧地用双爪抓着圆形的木框,木框中间是交错的皮革打成的结子。

艾斯卡将捕梦网举在自己身前,就像长者们教他的那样。它会像网一样,捕捉那些流亡者所受到的诅咒,保护他不会受到影响而变得枯萎。

艾斯卡心中已经开始计划,回到通天峰之后一定要将捕梦网挂在他的栖木外面。等到明天中午,鲁克玛的光芒就将净化这件被污染的饰物,祛除它上面所沾染的任何诅咒。

“没有长者们的指引,我们是不该到这里来的。”艾斯卡终于追上了维里克斯。“赶快放弃吧。”

“安静。看。”维里克斯指向前方。

艾斯卡朝森林另一边望去,触目所及只有树木和阴影。“我没看到掠食者。”

“别去想什么掠食者了。我发现了更有趣的东西。在前面。”

这时艾斯卡也看到了。一个人影。一个鸦人。

那个人影在多节的树丛中潜伏着。邋遢的披风下面不时会露出明亮的红色羽毛。从步法和体格来看,艾斯卡知道那鸦人是个男性。那个神秘的鸦人行走的时候也站得笔直,这说明他并不是流亡者。他也是艾斯卡的族人之一。

“他不该单独出现在这里的,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维里克斯说道。

“是的……那是我们该参加的仪式。”艾斯卡回答道。

今天是鲁克玛恩赐之日,每年中太阳最高、白昼最长最明亮的一天。所有的信徒都应当参加典礼,举行仪式。虽然艾斯卡不停地警告,但维里克斯似乎毫不在意地将这一事实置之度外了。

“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他在做什么吗?”维里克斯说。

“一点都不。我们在这里呆的时间越长,受到的惩罚就会越重。”

维里克斯什么都没有说。她朝前冲去,展开双翼,飞到了树顶之上。

顽固,艾斯卡一边追在她身后,一边想道。愚蠢。

他们在一棵棵树顶跳动着,追着那个神秘的鸦人在森林中越走越深。艾斯卡知道,流亡者把这个地方称作阿卡拉兹鸦巢。简陋的木屋,绘着符文的紫色布条,散落在昏暗的丛林之中。唯一的光亮——如果那真称得上是光亮的话——来自森林中杂乱散布着的紫色光球。

“求你了……”艾斯卡在维里克斯旁边一根粗壮的树枝上落下,抓着她的肩膀。

“他好像要停下了。”

那个神秘的鸦人消失在一片流亡者的小木屋之中。应该是某种村落。冰冷的恐惧紧紧地压在艾斯卡周围,让他的担忧愈燃愈烈。他短促而急切地呼吸着,希望不要吸入这地方弥漫着的诅咒。

“想想看你在干什么!”他压低了声音,“诅咒……”

“我们在这里并不是做什么阴暗的勾当。鲁克玛会保护我们的。你就……在这里等着我。”

维里克斯静静地来到流亡者小屋后面,恐惧与兴奋混杂着的愉悦感在她全身激荡着。她说的是真心话。她并不害怕来到这些东西之间。就算是在这片被遗弃的土地上,鲁克玛的光芒与温暖也可以保护她不会受到诅咒。

穿着斗篷的鸦人在了一间腐烂的圆木搭成的高大木屋前停了下来。一束束破损的绳子绑着的卷轴挂在木屋的入口。他左右看了看,然后迈步朝木屋中走去。维里克斯落在了一根光秃秃的树枝上,从这里可以看到附近所有的建筑。

粗粗剪制的紫色与深蓝色的布幅缝在一起,盖住了木屋,形成一个屋顶。维里克斯从破烂的布料间露出的缝隙里望去,看到了那个鸦人。

她侧过头仔细地听着。

“暗影蔽日……”那个乔装打扮的鸦人说道。

一阵烟雾出现在空中,盘旋缠绕着,最后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流亡者。

有趣。维里克斯曾经读过一些故事,讲的就是流亡者使用黑暗的力量。

那个刚刚显形的鸦人也是男性,身上长着暗红色的羽毛。他的手指是灰色的,扭曲缠绕着,像是死物的皮肤。一只小小的红色卡利鸟,好像刚刚孵出没多久的样子,紧紧地抓着他披肩上垂下的紫金色流苏。

“……渡鸦吞天。”流亡者粗声说,“我能建议你换件更好的伪装吗?”

“时间紧迫,瑞沙德。卷轴在哪里?”

“等一下,只要等一下……”那个被叫做瑞沙德的鸦人放低了声音。

维里克斯来到了树枝的一端,想要听清他们说的是什么。再往前一点。一点——

树枝在她的体重下发出碎裂声。乔装打扮的鸦人猛地抬起了头。

混乱之中的一刹那,维里克斯和他的目光交汇了。

然后他跑掉了,如旋风般从小屋里冲了出去,抛掉了斗篷,飞到树冠顶上。

维里克斯咒骂了一句。顾不上那么多了,她一跃而起,飞过村庄朝那个鸦人追去。浓密的树枝拍打着她的后背与双翼。

浓密的树木使视野变得很差。她在一根根树枝间跳动着,穿过一串串树叶,几乎一直闭着眼睛以免混进碎屑。维里克斯冲过一堆树枝,不料却撞到了另一个鸦人身上。两人同时往地上坠去,在树根之间翻滚着,滑过泥泞的地面。

那个男人非常机敏。他已经站了起来,举起了一只手。火星如风蛇般在他的爪尖盘旋着,他开始召唤鲁克玛的力量了。

鲁克玛在上,维里克斯想道。她认出了他。那是艾吉斯。一个信徒!

“他们派你来监视我?”那个男人紧咬着喙,竖起了头部的羽冠,这让他的姿态看上去更加凶狠。

“我……”维里克斯结结巴巴,不知该说什么,“谁?”

那个鸦人眯起了眼睛。“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也可以问你同样的问题。”维里克斯的手朝她腰带上那只骨质的匕首滑去,眼睛仍停在另一个鸦人身上。她在掂量着自己可能的选择。他是通天峰的敌人呢,还是作为信徒的成员被派到这里执行正式任务的?虽然后者的可能性较小,但也并非完全不存在。不管怎样,他毕竟也是一名信徒。

远处传来一阵阵响声。羽翼扑打的声音。还有树枝抖动断裂的声音。

“不……”艾吉斯转过了身,目光朝树篷望去。“他们知道了。他们知道了。”

他朝前冲了一步,维里克斯还没来及掏出匕首,身上的太阳贤者法袍就被抓住了。“泰罗克。古代的国王。是谎言……全都是谎言。他是谁。他做了什么。诅咒是什么。”

四名锐爪战士,信徒中的精英武士,穿破树冠落了下来。每个战士双手都持着一柄翼刃,新月形的武器上雕绘着精细的金色丝纹。

“全都是谎言!全都是——嘎嘎!”艾吉斯的话没说完,就被一名战士用翼刃的刀背架在了头顶,口中只剩下刺耳的尖叫。艾吉斯跪在地上喘息着。

第二位锐爪卫士用黑色的皮革头套罩住了艾吉斯的头,盖住了他的双眼,第三位用刻着金色答言的金属环套住了他的喙,迫使他闭上了嘴巴。最后一位锐爪战士用一根赤红色的粗绳将艾吉斯的手臂绑了起来。

“维里克斯!”艾斯卡落在了她身边,“你一进村子他们就发现你了。看上去他们追了他很长时间了。”

“而你险些毁了我们的捕猎。”一名锐爪战士来到了维里克斯面前,高高在上地俯瞰着她。“你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维里克斯不得不朝后退去,以免被锐爪战士那从肩膀延伸到胸口、向外突出锐利的锯齿的铜甲割伤。“我们在捕猎掠食者……”她说道,声音是那么温顺。有生以来第一次,恐惧如尖利的碎片贯穿了她。

“我没看到掠食者。”那位战士故意四下看了一圈,然后把目光移向其他几位战士,手朝维里克斯指了指。“把他们两个和我们一起带回去。他们在这片被诅咒的地方呆得太久了。”


鲁克玛之尾碎裂的声音在艾斯卡的脑海中回响着。鞭子如燃烧的利爪一般抓在他的背上,撕裂羽毛与血肉。白炽的痛苦在他眼前爆裂开来。

他一直在告诫自己要保持沉默,要带着尊严经受这惩罚,但仍然禁不住叫出声来。昨天他曾发下同样的誓言,又以同样的方式打破。前天也是一样。

“到此为止。”一个轻柔而坚定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令人目眩的痛苦消失了。借助着房间里昏暗的光线,艾斯卡的视野渐渐变清晰了。一个如明亮的圆球悬挂在这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屋顶,就像一枚小小的太阳。这里是通天峰的主峰上许多不为人知的地方之一,鲁克玛的信徒们在这样的地方研习学术,举行仪式,或是施加惩戒。

艾斯卡已经充分了解了最后一种用途。

两位锐爪战士将艾斯卡转了过来,面对着施刑者——高阶贤者泽尔凯。通天峰的统治者。他的言辞可以更迭律法,定人生死。而现在,他正低头凝视着面前这位太阳贤者。艾斯卡在这位鸦人面前颤抖着。这位鸦人是鲁克玛的声音在人间的体现。

泽尔凯身上华丽的橙色长袍盖住了已经开始泛黄的青绿色羽毛。衣服在太阳之球的光芒中闪烁着,织物上巧妙地附上了魔法,让艾斯卡想起了日出时的天空。高阶贤者的右手中握着鲁克玛之尾。缠结的金色丝线环绕着权杖的一端,另一端则是三道长长的、嘶嘶作响的火焰。

“你让我很失望,信徒艾斯卡。”泽尔凯说。

这不是我的错!艾斯卡想要大喊。我试过了……我想要阻止她……

但他没法与鲁克玛的声音争辩。

“不会再出这种事了。”艾斯卡回答道。“我向您发誓。”

“你这话说过多少次了?”泽尔凯叹了口气。

“我会……更努力地尝试的。”艾斯卡深深地鞠躬,直到嘴喙碰到了地板。“以鲁克玛的恩赐之名,我会努力的。”

“那么就让我们看看吧。”高阶贤者说道,“我有个任务给你。非常重要的任务。”

“什么事都行。”

“你要仔细盯着维里克斯。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到了哪里,和谁说话,做了些什么。如果你注意到任何不正常的事,马上直接向我报告。”

“不正常?”

“她曾到过流亡者之间。太阳祭祀曾经在她身上施放了净化仪式,以免我们受到诅咒的威胁。但残存的诅咒仍有可能影响到她的意志。”

艾斯卡感到一阵心神不宁。那个异教徒──艾吉斯──难道对维瑞思做了什麼?艾斯卡不知道那个蠢货原本想做什么。但高阶贤者面前并没有他提问的地位。如果高阶贤者认为这信息很重要,肯定早就告诉艾斯卡了。

“是——是的……”艾斯卡点了点头,“我为您效力,高阶贤者。以鲁克玛之名,我为您效力……”

不久之后,艾斯卡来到了主峰顶部一座开放的露台上。脚刚碰到石头的平台,就不禁朝后一缩。每走一步,痛苦都会在他后背上跳跃。

没有人留意到他蹒跚的步伐。几个信徒在露台的另一边聚集着,每个人都在谈论着艾吉斯被抓住的消息。

艾斯卡没有理会他们的讨论,一路来到了平台正中那座巨大的黄铜日晷下面。日晷周围的刻痕代表着一天中不同的时刻。只要日晷的阴影落在其中一个刻痕上,所有的信徒都会停下低语,向鲁克玛表示感谢,感谢她将她的光明与鸦人分享。

艾斯卡又暗自重复了一遍祷文,补上了之前在惩戒室中受罚时落下的那些。完成祈祷后,他在露台的边缘找到了一块空地,靠在包裹着金箔的栏杆上。

一道强风扫过平台,弄乱他的兜帽,挂在平台上空的刺绣旗帜疯狂地舞动起来。

一头红色卡利鸟嘎嘎叫着落在扶手上。艾斯卡轻抚着鸟儿的羽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放松下来,把最近几天的事情理出头绪。

在他身下是一片色彩斑驳的林海,绿红黄三色混杂着,向四面八方的天际线延伸而去,只有通天峰那高高耸立的石爪破空而出。艾斯卡所站的地方,上下各方都可以看到翱翔的鸦人。他们中间可以看到一对对年轻的信徒。

艾斯卡不禁猜想,他们之中是否有任何人像他接到像他这样的任务。照顾利爪兄弟或姐妹是信徒生活中最平常不过的事,这也正是让鲁克玛的追随者成对行动的主要理由。他们从小就被训练,提防提防诅咒出现的症状:嗜睡、迟缓、质疑长者的命令等等。这些都是被诅咒附身的初步症状,也是所有鸦人自被孵化后便深化深化引以为戒的东西。

但主动监视利爪姐妹的一举一动,并汇报给高阶贤者……却是完全不同的事。

这样做是背叛了维里克斯吗?还是在保护她?


谎言……全都是谎言……

过去的三天中,这个声音一直在维里克斯的脑海中回响。她这三天一直呆在她的栖木上——这是高阶贤者对她施加的惩罚。每一天,一位太阳祭祀都会前来施放净化仪式,驱除她身上残余的诅咒。

在这期间,维里克斯的思绪一直留在艾吉斯身上。她对那个异教徒并没有同情之心。据太阳祭祀说,艾吉斯正在与流亡者一起图谋反抗信徒们。再过几天,他将被放逐。他的双翼将被切除,永远逐出通天峰。这是他罪有应得的惩罚,甚至可以说还远远不够。

但究竟是什么东西驱使着艾吉斯,这样一位天赋超群、广受尊重的鸦人,甘愿舍弃生命?他想要的卷轴上写的是什么?那样的东西又有怎样的危险?

这个谜在她心中啃噬着。在得到答案之前,她将永远无法休息。

因此,一被解除监禁,她就不由自主地来到通天峰大图书馆的最深处,置身于古老的、尘封的古籍之中。

洞室中,维克里斯揉了揉双眼、向后靠去,暂时远离桌上堆积如山、尚待研读的书本。在这间大图书馆的石墙上,挖出了许许多多的洞室,她所在之处只是其中一间。外面有上百个泪滴状的巢穴挂在墙上,里面摆放了古书和卷轴,以螺旋般的排列方式一路延伸到屋顶。卡利鸟在一个个巢穴之间穿梭往返,一边把书带给访客、一边把留在阅读洞室中的书籍归档。

她看着这些受过高度严格训练的飞鸟,思索看过的一切知识。她敢肯定,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有些事不对劲。

维克里斯再次向前倾身,从头阅读她在《古王历史》中与泰罗克有关的字句。它描述了一位传奇中的鸦人之王,泰罗克,曾经是通天峰的统治者。书上记载了许多罪行与堕落事迹。里面还有一幅通天峰在他的统治之下、饱受暴政和苦痛的画像。一直到勇敢的鲁克玛信徒挺身而出,挑战泰罗克的权威,才让这个悲剧年代画下终点。他们推翻了国王,把他放逐到通天峰之外,从专制之下解放了所有鸦人。鲁克玛也背弃了泰罗克。他成为一位流亡者,在诅咒中变得干枯而疯狂。

这对维克里斯而言并没有什么新意。这个故事她不知道听过几次了。奇怪的是,只要是和这个事件有关的记述,不论是历史文本、泰罗克的暴政记载、或是童话中关於鲁克玛的裁决,几乎都会用相同的字句来描写;尽管这些文件的撰写时间都相隔甚远,至少有十几年,甚至上百年。

但是所有关于泰罗克的章节描述却是如出一辙。

维克里斯想像艾吉斯坐在洞室中,和她一样看着相同的卷轴和书籍。是什么东西引发他的原始动机?更重要的是,他在这之后会到哪去?

一模一样的历史记载的确让她觉得很奇怪,但是没办法告诉她什么新消息。她得到其他地方寻找答案。大图书馆是公用场所,开放给所有的鸦人。但还有其他藏书库里存放的珍稀典籍,唯有鲁克玛信徒才能登记借阅。

维克里斯用她的爪子敲着桌面,不断的地思考。相较于阅读此地的藏书,想探索信徒的藏书库绝非易事。负责看守那个神圣场所的太阳书记人,一定会质问她为什么会突然对泰罗克有兴趣。这个举动肯一定会让长者们起疑心。

这肯定是项挑战,她想着,一丝兴奋之情在她全身奔窜。

维克里斯把卷轴和书籍塞进了一个小篮子,并挂在阅读洞室外缘。稍后飞来的卡利鸟,会把这些着作放回正确的位置。

在她跃出洞室,展翅朝着大图书馆入口方向飞翔时,思绪转到了艾斯卡身上。她太沉迷于对这个谜团太过入迷,几乎完全没想到他。

太阳牧师已经告诉她艾斯卡受到什么刑罚。单身监禁三天,外加鲁克玛之尾的鞭打。这明明是她的错,而且她的处罚跟根本无法与其相提并论,自己也很明白。她向自己保证,接下来的调查再也不能牵连到她的爪誓兄弟。

另一间阅读洞室的阴影中,艾斯卡眼看着维克里斯独自飞走。自从她结束单身监禁之后,他就开始尾随她。高阶贤者并没有禁止他们之间交谈。艾斯卡只是不想这样做。他没有自信,能够在她面前把任务藏在心底。

看着她离开之后,他的脑海中有道细小的声音,催促他把高阶贤者讲的话统统告诉她。但也有另一个声音,一个更宏亮的声音,要他乖乖服从。

他照做了。

在艾斯卡确信维克里斯离开大图书馆之后,他从洞室中现身,在图书馆中滑翔,划出一个圆形飞到最底层,也就是维克里斯在里面花了好几个小时的洞室口。

几乎每一间洞室都是开放的。为什么维克里斯要挑选最下面这间?她为什么要找一个如此隐密、远离人群的地方看书?

一只卡利鸟赶在艾斯卡之前飞进洞室,开始用鸟喙刁叼起挂在外缘的篮子。他把那头鸟赶开,然后把卷轴和书籍拿出来,一边阅读每一本书的书名,并在桌上一本本排开。

真奇怪。这些都是信徒在通天峰掌握实权的相关历史。问题是维克里斯根本不喜欢历史,只有和顶尖文化有关的部份才能勾起她的兴趣。而这一类的书籍,正好是艾斯卡擅长的部份。他这辈子只有几个能力足以让人刮目相看,勤奋好学刚好是其中之一。

一股低沉、不安的颤音从艾斯卡的喉间浮现。他捡起最后一本书《古王历史》,握在手中。然后把书举起来,从每一个角度进行检视。他可以从书背的翻摺方式,看出维克里斯最常翻阅的哪些部份。这是一位老信徒曾经教过他的技巧,长者在教学过程中,用这种方式来检查后进是否按照指示,研读指定的章节和段落。

艾斯卡翻到维克里斯刚刚阅读的地方。只有一个名字从书页上瞪着他。

泰罗克。

另一间阅读洞室的阴影中,艾斯卡眼看着维克里斯独自飞走。自从她结束单身监禁之后,他就开始尾随她。高阶贤者并没有禁止他们之间交谈。艾斯卡只是不想这样做。他没有自信,能够在她面前把任务藏在心底。

看着她离开之后,他的脑海中有道细小的声音,催促他把高阶贤者讲的话统统告诉她。但也有另一个声音,一个更宏亮的声音,要他乖乖服从。

他照做了。

在艾斯卡确信维克里斯离开大图书馆之后,他从洞室中现身,在图书馆中滑翔,划出一个圆形飞到最底层,也就是维克里斯在里面花了好几个小时的洞室口。

几乎每一间洞室都是开放的。为什么维克里斯要挑选最下面这间?她为什么要找一个如此隐密、远离人群的地方看书?

一只卡利鸟赶在艾斯卡之前飞进洞室,开始用鸟喙刁叼起挂在外缘的篮子。他把那头鸟赶开,然后把卷轴和书籍拿出来,一边阅读每一本书的书名,并在桌上一本本排开。

真奇怪。这些都是信徒在通天峰掌握实权的相关历史。问题是维克里斯根本不喜欢历史,只有和顶尖文化有关的部份才能勾起她的兴趣。而这一类的书籍,正好是艾斯卡擅长的部份。他这辈子只有几个能力足以让人刮目相看,勤奋好学刚好是其中之一。

一股低沉、不安的颤音从艾斯卡的喉间浮现。他捡起最后一本书《古王历史》,握在手中。然后把书举起来,从每一个角度进行检视。他可以从书背的翻摺方式,看出维克里斯最常翻阅的哪些部份。这是一位老信徒曾经教过他的技巧,长者在教学过程中,用这种方式来检查后进是否按照指示,研读指定的章节和段落。

艾斯卡翻到维克里斯刚刚阅读的地方。只有一个名字从书页上瞪着他。

泰罗克。


在接下来两天的时间里,艾斯卡化身为维克里斯的影子。他跟在她背后,观察她的所有行动。她再也没有回到大图书馆。不过,她的确花了好几个小时,独自一人留在卧室中。为了避免招来太多的猜疑,艾斯卡并没有在这段期间暗中监视。但是他很清楚她想要做什么。虽然对她的研究内容所知有限,维克里斯显然想要进一步探索古王泰罗克和他遭到放逐的故事。

光是这部份,并没有什么好紧张的。从初生的幼雏开始,每一位鸦人都知道泰罗克是什么人物。但是她的研究方式,那种想要逃避他人的目光、保持神秘的意图十分怪异。维克里斯似乎尽其所能,不愿和其他鸦人人接触,只有深夜才会现身。

这些算不算中诅咒的迹象?艾斯卡不愿这样想。鲁克玛一向很喜爱维克里斯。她身受祝福。难道太阳神不会保护一位像维克里斯这么有天份的信徒,免于诅咒的危害?

艾斯卡飞掠过巍峨峰最高层,赶去向高阶贤者会面的时候,这个沉重无比的问题一直压在他的胸口。他在前一晚辗转难眠,不知道该向泽尔盖说些什么。

除了事实之外,他还能说些什么?

在峰顶最高的露台上,艾斯卡看到高阶贤者的身影。这个平台用各种颜色的玻璃,排列成巨大鸟羽的图案。峰顶山壁嵌入了长长的木架,挂满华丽旗帜和闪耀的太阳之石。

这些装饰美丽无比,但艾斯卡却完全不觉得高兴。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一个东西上面:一个钢铁打造、用黑布罩住的牢笼,就挂在露台上方的木棍。

艾吉斯就在里面。自从他被擒之后,就一直被关在那边。而且他会一直留在里面,在黑暗中孤身一人,直到被放逐的日子到来。一位太阳祭司已经强化了覆盖笼子的黑色材料,隔绝所有的热量和光线。这也是他的惩罚之一:置身高处,如此接近鲁克玛的怀抱,但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一想到被迫中断太阳之间的联系,就让艾斯卡发抖。他听说有些鸦人被锁在笼子里面陷入疯狂,他们会拔掉自己的羽毛。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像维克里斯就在那个笼子里,只是因为她身上浮现了诅咒的跡象。那股可怕的孤独感让艾斯卡一阵心痛。

“信徒艾斯卡。”高阶贤者泽尔凯说。

艾斯卡强迫自己把眼睛从笼子上移开。他跪倒在地,垂下了头。

“站起来。”高阶贤者示意他走近一些。“你发现了什么?”

“我一直在看着她。”艾斯卡回答道。

“然后呢?”

“她改变了。”

高阶贤者并没有表露出惊讶。他和平时一样不动声色。“怎样的改变?”

“她,嗯……”艾斯卡犹豫了一下,“她变了。变得比以前更有责任感,更加顺从。”

谎言倾泄而出,就好像有人控制了他的意志与身体,他从不知道的人。但即使是在他说话的过程中对自己的言行感到了焦虑与震惊,也一直没有停下来。“她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背诵鲁克玛的祷词。这是我亲眼所见。”

“你确定吗?”泽尔凯问道,眼睛紧紧地盯着艾斯卡。

如果是其他任何时候,这样的凝视都会让艾斯卡退缩,让他乞求宽恕。

但一股陌生的冲动却从以往一贯的自怨自艾的情绪底下浮现出来。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强壮。全世界最强大的鸦人,高阶贤者,相信着他。在同辈之中,艾斯卡一向是被轻蔑的对象,被长者忽视几乎是理所当然,但现在,他却有足够的力量说服鲁克玛之声。

“我很确定。”艾斯卡平静地、毫不动摇地答道。

高阶贤者转过身,就像对待卡利鸟一样,挥挥手命令他退下。“继续监视。”

然后当艾斯卡离开露台之后,他的力量与信心也消失无踪。一阵惊慌从心底浮出。

我刚刚做了什么?愿鲁克玛原谅我…

他落在巍峨峰较低处的平台上喘气,整个胃扭曲在一块,生怕今天早上吃下去的东西会全部吐出来。

这个理由很正当,他告诉自己。

他已经无法收回那个谎言,但维克里斯编造了另一个机会。只要能够把她从那条不知通往何处、有勇无谋的路上拉回正轨,只要能够拯救她,那一切都值得。


一阵温和的风铃之歌,飘到通天峰的每一个角落。声音流进身在栖木的维克里斯耳中 ,而且她很清楚这是什么意思:明天清晨,异教徒就会遭到流放。

让维克里斯惊讶的是时候已经到了。在过去几天她已经分不清日夜,而且她也不在乎。她的研究完全没有实质上的进展。她到信徒的档案馆中,尽其所能的四处搜寻,但只找到一份参考资料,指出泰罗克的相关文件已经失踪。信徒将这份着作视为离经判道的伪书。而这些着作是否藏在通天峰的某处?维克里斯并不清楚。

她在小小的栖木中走来走去,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做。整个房间凌乱不堪。挂在天花板的茧状巢穴中,床单被拉到地上。满地都是打开的书籍和羊皮纸碎片。她的书桌上布满了散乱的埃匹希斯神器、工具、羽毛,和一碗吃了一半、开始腐坏的食物。

但她对目前的现象完全不在意。走进这样的死胡同,让她倍感挫折。但这只会让她对这个谜团更执着。其他任何的东西──任何的东西,都无法改变她的决心。

“维克里斯!”一道声音在她栖木门外呼唤。

透过入口两侧的雾面玻璃,她可以看到艾斯卡栖停在外面的凹处。维克里斯让他进来,对于这几天以来回避利爪兄弟而心生愧疚。

“艾斯卡。”她想过好几个不同的藉口,用无伤的谎言来解释她为什么要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独处。“没去找你是我的错。那个太阳牧师——”

“嘎——咿!不要再胡扯了,”艾斯卡一边打断她的话,一边大步走进她的栖木。“我知道你最近在做什么。”

维里克斯一时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她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

“为什么?因为高阶贤者命令我去查明白。命令我去监视你。他以为——”

“监视我?”维里克斯的声音中充满了怨毒,“你却没有告诉我?”

“你会听吗?”艾斯卡走得更近了,他压低了声音,“他担心你被诅咒了。”

“诅咒?”维里克斯笑了起来,“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也不相信他说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任由你去探索泰罗克的秘密。我……”艾斯卡转过头,不敢看维里克斯,长长地、疲惫地叹了口气。“我向高阶贤者撒了谎。”

这的确让维克里斯大吃一惊。她从来不敢想像艾斯卡会有这么大的勇气,做出如此勇敢的举动。

“这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艾斯卡说着,就像看穿她在想些什么。“你为什么要研究泰罗克,把理由告诉我。”

维克里斯盘算着。她认为艾斯卡有资格知道真相。维克里斯开始解释在维尔阿卡拉兹中如何见到艾吉斯,他和流亡者之间的见面,以及他在被擒之前讲出的那些隐秘字句。然后她引述了之前所发现每一段与泰罗克败亡的描述,都引用类似的文字,并一条条罗列出来。

“这些文字一模一样是不是很奇怪?”在她说完之后,维克里斯反问。

“可能吧?”艾斯卡绕着书桌走动,闻到那碗放了太久的食物时吓了一跳、露出厌恶表情。“如果事情早已真相大白,历史就会精确地描述。”

“我想问题就在于,这样的描述到底是精确的还是……”维克里斯拖长了话声,不是很确定该不该把她想到的事情讲出来。

“还是什么?”艾斯卡追问道。

“还是捏造的。”

艾斯卡摇摇头。“这是纪录详实的证明。不管怎么说,你到底想查明什么?”

“我不知道,”维克里斯说。“或许艾吉斯想要的卷轴……或许里面可以找到答案。”

艾斯卡用爪子挠了挠头上的羽毛,“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相信异教徒?他想要操控你,在你的思绪中掺入怀疑。”他张开双翼,指着她那一团乱的房间。“你已经为沉迷了。疯狂了。清理你的思绪,准备备应付明天的放逐典礼吧。”

“嘎——咿,用不着你来照顾我。”维克里斯一时忍不住,把心中的恼怒发泄了出来。而且,这些话从口中冒出来的时候,要比预期的更刺耳。她开始讨厌这场谈话的内容了。她在浪费时间──可以用来研究的时间。

艾斯卡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就算为了我好,也拜托你想这种事情会召来什么后果,只要一次就好。想想这会对其他人造成什么影响。”

维克里斯心中怒火上冲,声音转为锋利的尖叫。“我从来没有要你帮我圆谎。”

“我……”艾斯卡盯着她,她可以从他的双眼看出他有多心痛。

他不发一言,转身冲出房间。

“艾斯卡——”维克里斯在他背后呼唤,但是他已经离开了。

她走到窗边,看着他穿过一群在空中盘旋的红色卡利鸟,越飞越远。维克里斯知道她应该要心怀感激。她的确很感激。艾斯卡为她冒了这么大的风险。

但她不能停下来。不能在这个还有机会找出答案的时候,不管希望有多渺茫。

在黎明之前,几乎每一位鲁克玛信徒都聚集在巍峨峰的礼堂,见证这场光荣的流放典礼。信徒的长老们已经按照传统,站在礼堂那片石块和水晶构成的平台边缘,也就是仪式进行的地方。他们的站位排成井然有序的行列,最前面由一对刃爪带头,手中抓着铁链,连到异教徒的手腕。两尊巨大的鸦人石像,手中握着新月形状、用太阳之球装饰的权杖,俯视着等候中的囚犯。

其他信徒栖息在平台上方的岩架。并按照不同的天职分类。艾斯卡在仪式楼层的东侧找了一个位置,和其他太阳贤者待在一块。在他们的右侧,则是太阳书记;左边则是刃爪军队。

离群者会慢慢溜进来,期望没有人会注意到。但有人会注意,而且一个不漏。在流放仪式结束之后,他们就会感受到鲁克玛之尾的火焰之触。

艾斯卡在人群之中寻找维克里斯的踪跡,但却看不到她。他还在生她的气,依然对她的自私感到一肚子火…但也在为她担心。她不会笨到错过这场放逐仪式吧?他没想到她会如此沉迷,并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先去看看她。

在高阶贤者泽尔盖抵达时,信徒们不约而同静了下来。他披着一套典礼用的明亮服装,由纯银打造、边缘锋锐的装甲,在他的双肩上划出一个弧形。他的头上戴了一个锯齿状的金属皇冠,样子就像是细长的爪子。

泽尔盖大步向前,右手握着鲁克玛之爪。这把修长法杖的握柄处用黄金细丝装饰,再加上象徵清澈蓝天的宝石;武器顶端则是弯曲的石刃。这是一把从远古流传至今的神圣遗物,听说是用鲁克玛自身的羽毛和爪子制作而成。

高阶贤者走到了异教徒面前。艾吉斯仍旧戴着遮盖双眼的头套,看起来比艾斯卡上次看到他的时候更消瘦。他有一块地方的羽毛没了,就像是自己拔掉的一样。全身那原本亮红色的羽毛,现在淡成泥泞般的血红色。

“看啊!”高阶贤者举起双臂。

太阳正在外面升起。透过在巍峨峰圆顶安置的黄色水晶,光线像瀑布一样洒了下来。金色的射线闪耀,扫过整个房间打磨闪亮的黄铜和红铜表面。没过多久,视野中的一切似乎都在鲁克玛的恩泽之下发光。

“黎明到来,”高阶贤者继续说道。”今天,就像她向我们保证的一样,鲁克玛又再度回归。她的光芒会照亮天空,保护我们不受黑暗的影响。她对我们的要求,也是她唯一的要求,就是拥抱她的意志。而今,就有一位背弃她的人。在你们之中,他是一位朋友、一位老师、我们的成员之一。他名叫艾吉斯,而且带着流亡者的诅咒。”

一阵低声嗡鸣在其他信徒之间响起。艾斯卡再次把目光投向人群,寻找维克里斯的下落

你到哪去了?

高阶贤者把声音放大,让信徒静下来。”让这件事提醒我们,让我们保持警惕,就算是我们之中最强大之人,也躲不过诅咒的魔爪。艾吉斯,原本前途一片光明,却和流亡者密谋背叛,想要从我们身上剥夺鲁克玛的赠礼,让我们醒来之后深陷他一手造成的暗影与绝望。那么,我不禁怀疑…如果他对鲁克玛之光闭上双眼,那他要翅膀何用?如果他宁可和那些住在地面、在泥地上爬行的盟友共处,也不愿在天空翱翔,那他要翅膀何用?”

高阶贤者走近异教徒,并对附近的刃爪卫兵示意。他们向后退开把铁链向后拉扯,强迫艾吉斯的双手向两侧伸出,手掌朝天。艾吉斯的血红色羽翼展开,挂在他的手臂之下,羽毛几乎垂到地上。

“他用不到翅膀,因为我们最珍贵、最仁慈的鲁克玛,已经不再承认他是太阳神之子。”高阶贤者泽尔盖举起鲁克玛之爪,并用武器弯刃对準异教徒的腋下。泽尔盖让鲁克玛之爪慢慢刺入艾吉斯的手臂下方,停在翅膀的内缘。

然后动作熟练地挥刀一扫、划过艾吉斯手臂下方。鲁克玛之爪撕裂羽毛、皮肤和骨头。鲜血满地横流,在华丽的水晶和石块表面聚集成池。异教徒那松垮垮的翅膀掉到地上。

虽然鸟喙上绑紧了金属环,但艾斯卡还是可以听到含糊的哀号。

高阶贤者的目光扫过信徒,而且,有那么一瞬间,停留在艾斯卡身上。

“对于背离鲁克玛的任何人来说,这就是他们往后的命运。”泽尔盖说道。

接下来,他继续处理异教徒另一侧的翅膀。


阿卡拉兹鸦巢。

维克里斯蹑手蹑脚地穿过环绕村庄的森林。她换上一袭从通天峰借出来的深灰色袍子。并说服自己这是必要的预防措施。没有人跟踪她——至少,就她所知是如此。但她不想冒任何风险。

所以,她才会选择在放逐典礼期间造访维尔阿卡拉兹。现在,高阶贤者正忙着切除艾吉斯的翅膀。很快的,刃爪会把他带离通天峰,丢到地上,下半辈子就会和流亡者一块生活。信徒会留在巍峨峰,好好庆祝伟大的鲁克玛,直到深夜。

维克里斯继续穿越森林,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她沿着一道道的阴影移动,避开一群群流亡者。和第一次造访这个村落比较起来,现在出现在她面前的人数更多。那个时候,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艾吉斯身上。完全没去理会身边的事物。

现在,一切都跃入她的眼中。整个村子洋溢着一股发霉、腐臭和死寂的味道。流亡者四处跛行,身体在诅咒的影响下扭曲变形。和他们有关的任何东西,看起来都很堕落、可憎。光是看着他们的生活方式,就足以让维克里斯作呕。

她找到了当时追踪艾吉斯的小屋,那个挂了一堆卷轴的入口。她开始留心流亡者的任何动静。在查觉不到任何人之后,她溜进了那间看起来快要倒塌的居所。

里面没有半个人。像泪滴形状的编织篮子从木椽上垂挂而下,里面放满了陈腐的书籍和卷轴。

“有人在吗?”维克里斯说。

一片死寂。

艾吉斯上次是怎么说的?暗影降临……暗影临近……

“暗影蔽日……”她低声对着空荡荡的小屋说道。

浓厚的烟雾开始在她面前集结,凝聚成一个流亡者的样子。那道影子越来越清晰,成为实体。瑞萨德出现在她的面前,一头小小的红色卡利鸟栖息在他的肩上。

“……渡鸦吞天。”瑞沙德说,“你又是谁?”

“我的族人中的一位曾来这里取一张卷轴。我是代他来的。”维里克斯朝那位身份不明的鸦人又走了一步,摘下了斗篷,竖起头顶的羽毛,向对方施加压力。“它在哪里?”

“啊,你是跟着他的那个人。”瑞沙德说道。声音中那漫不经心的、几乎带着嘲弄的口吻让维里克斯感到恼怒。“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把那卷轴给你?”

在不容喘息的瞬间,维克里斯从腰间拔出骨刀架在流亡者的脖子上。“我可以很有说服力。而且且——”

她感受到某种尖锐的东西抵住胸口,不由得住了嘴。维克里斯低下头,瑞萨德手中那把黑色的小刀,顶端弯曲如卡利鸟的爪子,就停在她的身上。

“我也许是一名学者,但这不证明我是傻瓜。”瑞沙德说。

“也许不是。”维里克斯慢慢伸出空下来的手,并抓住了那头小卡利鸟。“但我必须要求你放下匕首,把我要的东西给我。”

维克里斯捏紧卡利鸟。小鸟发出痛苦的啁鸣声,在她掌中无助的拍打。

“够了!够了!”瑞沙德收回了匕首,“我只是要证实你的决心。如果我认为你是敌人,就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你说出了正确的话。”

维克里斯放开了卡利鸟,抽回小刀,但还是握在手中。”那些暗语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是一首童谣中的一段,远从……分裂之前流传下来的。”瑞萨德张开双臂,对身边事物比了个手势。”远在诅咒之前,在鸦人文明更加繁荣的时候。在我们更为睿智的时候。”他把手伸进破破烂烂的袍子,并拉出一份古老的羊皮纸。纸张外面加了一份皮制的、染成紫色的护套。”有了这份卷轴,或许那个年代会再度复生。”

维克里斯接过那份卷轴,在手上调转了过来,查阅护套上褪色、潦草的符文。

“你是不是另一位鸦人的朋友,这一点我很怀疑。但事实是你来了,而且你冒着可能被流放的风险,光这样就够了。你是真相的追求者。在过去,想要在峰顶找到这样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的。”瑞萨德继续说下去,”这份卷轴可以改变一切。让我们再次团聚。”

“让我们再次团聚。”那真是够蠢的念头——

外面传来一阵阵尖叫的和鸣,打断了维克里斯的思绪。她转身离开小屋,顺手把卷轴插在腰带上。流亡者朝四面八方逃窜而去。有某种很大的东西,正要从头顶上的红绿森林顶蓬穿过来。

某种有翅膀的东西。

维克里斯诅骂了一声,摆脱身上的伪装,才能够张开双翼。她飞越维尔阿卡拉兹的一座座小屋。然后跌跌撞撞落到村落边缘的一棵树上,打散一群栖息在树木上打理羽毛的卡利鸟。

在维克里斯有机会再次展翅之前,一只手攫住了她的手臂。她猛然转身撞开攻击者,同时在掌中召唤出一团鲁克玛之火。

这时她才看到来者是谁。艾斯卡。

她的利爪兄弟盯着她,双手张开抓住了身边的树枝保持平衡。“你不应该来这里的!”他的注意力移到她腰带上的卷轴。“你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就是为了这个?那么,那又是什么?”

“我……我还不确定。”在维克里斯开口的同时,那股突如其来的兴奋之情开始消退,恐惧和噁心取而代之。她了解到刚刚那句话——以及她过去的一切,有多么的愚蠢。


直到返回通天峰,来到维里克斯的栖木中最安全的角落之后,他们才敢打开卷轴。在太阳光球的照射下,他们一起阅读那张陈旧的羊皮纸。它是从许多古老的文献中摘引出来的。最大的篇幅是在描述泰罗克和他的女儿,蕾希。

不管是艾斯卡和同胞从小听到大的故事,或是在图书馆描绘的内容,甚至是其他正式的记载,都和这边的内容显着不同。从一开始,他看过的历史文件就没有提过泰罗克还有一位女儿。在这个版本中,他根本就不是暴君,还是位仁慈的国王。一位心地善良、勇敢的统治者。在那个年代,鲁克玛信徒乃是倍受尊重的对象,但是他们醉心于更多的权力和声望。

而只有一件事挡住在他们的路上:泰罗克。

“信徒推翻了国王,达成他们的目标。他们逮捕了他、莉斯克以及国王最亲信的盟友。然后把他们从天空丢入塞泰克山谷的池水中……”维克里斯大声念道。

塞司克谷地?艾斯卡知道这个地方。那是一个禁地。位于通天峰东侧的沼地,跟据信徒的说法,那个地方已经沉浸在暗影之中。传说中,鲁克玛的敌人,也就是坏心肠的塞司神,很久以前死在那个地方,并用他的血污染了那块土地。

“少了可以飞翔的翅膀,蕾希无法生存。掉到地上的时候,她全身骨头尽碎。不过,泰罗克却活了下来,”维克里斯继续念着。“在触及洼地的诅咒之水后,他感染了……塞泰克的诅咒。那些水——就是痛苦之源。”

“那就是来源……”艾斯卡觉得全身脱力。这是真的吗?这可能是真的吗?长者一直告诉他,只要失去鲁克玛的宠爱,这个诅咒就会降临——除此之外,拒绝服从也会导致这样的后果。那是源自于一个人内心的软弱,而非外在的力量。但是这一份文书却指出,诅咒来源就是塞司克谷地的水。这表示不论什么人,不管他们的美德有多高尚,都有可能成为牺牲者。

这意味着艾斯卡所知道的一切都是谎言。

“诅咒扭曲了泰罗克的意志,他开始变得衰弱。”维里克斯说,“同样的命运也降临到了他的追随者们身上,信徒们将他们也逐出了通天峰。他们变成了流亡者。泰罗克离开之后,信徒们完成了对鸦人的控制。”

维里克斯将放在读案上。

“一直以来……”一阵冰冷的愤怒在艾斯卡心中涌起。他的一生当中都矢志不移地相信,只要坚持信仰,服从每一条法律,就可以远离诅咒。他所忍受的每一次惩罚都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虔诚,他所遭受的所有折磨与苦难……但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们还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维里克斯说,“你昨天也是这样说的。我们怎么知道这不是流亡者捏造出来,用来操纵我们的?”

“我们不知道。”艾斯卡说。

但他会查明白的。如果这些文献真的存在,如果这是正本,那么一定仍然有其他的文献。伪经。隐藏在远离主峰的地方。在时光中失落的卷轴与历史,被长者们封存了起来。线索。秘密。真相。

“但如果这是真的,”他继续说道,“那么它将永久改变通天峰。”

维里克斯来到了自己的窗前。几十只卡利鸟在外面的夜空中盘旋着,不停地鸣叫着,落在通天峰的石柱旁边。远处,峰顶的露台上闪烁着日光球的光芒。在这一刻,维里克斯被它的美吸引了。

“我们必须毁掉它。”她转过身,对艾斯卡说道。

“毁掉它?”她的利爪兄弟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我们必须把它藏起来。”

“它可能会毁灭一切。把它留下太危险了。”维里克斯一边反驳,一边朝卷轴走去。

艾斯卡也在做同样的事,抢先一步把手按在羊皮纸上。“如果这上面的话是真的,这就意味着我们一直生活在谎言之中。这对你难道不重要吗?你经历了这么多困难才得到它,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现在却想毁掉它?”

“我之前太蠢了。这个秘密……让我失去了理智。”她抓住了卷轴一边的木头,用力拉着。艾斯卡的手紧紧地压了下去,把羊皮纸按在原处。

“忘了这一切吧,求你了。”

“忘了这一切?”艾斯卡的声音变尖了。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抓住了另一边的木头,“我怎么能忘记这一切?”

“因为它并不重要。”维里克斯松开了手,“就算它是真的,也不重要……”

这时她想起了阿卡拉兹鸦巢和流亡者。那么污秽,腐朽。那么绝望。她试着想象自己的族人和这些次等鸦人平等相处的世界。出现在眼前的每一幅画面都让她感到恶心。

通天峰是强大的,光辉的。想要改变它,想要修复与流亡者之间的联系,就要毁掉她所熟知的一切。虽然她厌恶作为信徒所要遵循的那些繁文缛节,那些毫无意义的研习与仪式,但她并不希望失去自己生活的方式。

与这相比,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东西算得了什么?

“你没有像我一样身处在那些流亡者之间。”维里克斯又拉了拉卷轴。她比艾斯卡更强壮,而且可以清楚地看出,自己的利爪兄弟正努力保持卷轴不要破损。“如果你也有过那样的经历,就不会觉得这想法有趣了。如果想要保持通天峰的现状,就必须维系这谎言的话,那么也是值得的。”

维里克斯最后用力一扯,将卷轴从艾斯卡手中夺了过去。她的利爪兄弟脚下一滑。维里克斯在掌中召唤出一星鲁克玛之火,点着了卷轴。火舌开始舔噬着古老的、破损的纸张。

“唏——!不!”艾斯卡朝前冲去,挥手将维里克斯扫到一旁。她用前臂挡住了攻击,然后在艾斯卡的头边一击。他倒在了地上。

火焰将卷轴吞噬殆尽,灰烬与尘土在艾斯卡周围如雨般落下。他跪倒在地,将灰烬捧在手中。“你怎么能这样做?”

“为了鸦人的利益。”维里克斯说道,转过身去面对着栖木的窗户。“它——”

她的呼吸在喉头停住了。一群卡利鸟聚集在两侧的窗户外面。它们坐在那里,一声不吭,隔着朦胧的玻璃凝视着她。

真奇怪。她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专注的卡利鸟。维里克斯的胃中涌起一阵冰冷的预感,不禁抽搐了起来。

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撞在她栖木的门上。一次……两次……

第三次撞击时,门上的铰链断开了,门板砸在地上。两名锐爪战士冲进了房间,翼刃已经擎在手中,在他们身后的则是高阶贤者泽尔凯。

“为了鸦人的利益,”鲁克玛之声说道,“确实如此。”

维里克斯惊愕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低下了头。“高……高阶贤者……”

“你总是这么好奇,不是吗?”泽尔凯说道。他朝艾斯卡做了个手势。“把他绑起来。”

一位锐爪战士冲上前来,把一顶头罩套在艾斯卡头上,然后用一个金属圆环封住了他的。艾斯卡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反击。

维里克斯鼓起了勇气,开口说道:“他没有犯错。他——”

“我知道他做了什么。我也知道你做了什么。”泽尔凯推开了维里克斯的窗户。他朝外面栖息的卡利鸟群伸出了手。高阶贤者抚摸着一只鸟的羽毛。它在柔声叫着。

“我一直在看着你们,”泽尔凯继续说道,“通过卡利鸟的眼睛看到东西是非常稀有的技能,但我有时会发现它非常有用。如果你能看到我们的族人在独自一人时所做的事,所说的话,一定会非常惊讶的。”

“但你就让我们继续这样查下去?”维里克斯问道,愤怒在燃烧,恐惧逐渐消退。

“追逐谜团是我们的天性。问题是该如何处理你所发现的知识。这才是决定你的身份的所在。那些在信徒中地位高于他人的鸦人都背负着许多真相、许多秘密。只有具有智慧的人才知道,为了鸦人的利益,该将哪些秘密隐藏起来。”

泽尔凯嘘了一声,赶开了卡利鸟。它们纷纷起飞,没入夜空。“我相信你有着同样的智慧。你有潜力成为信徒中最伟大的一员。”

维里克斯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谢。应该感到感激吗?在这种时候?

“但是,你不知疲倦的追问却是个问题。对叛逆的嗜好也是。”高阶贤者把一只手按在了她肩上,“幸运的是,要更正这样的错误我们有……很多手段。”

另一位锐爪战士从身后抓住了维里克斯的手臂,朝后扭去。针刺一般的疼痛穿透了她的皮肤,一路朝脖子上蔓延。她出于本能反抗着,但完全没有作用。

“我一直对你太放纵了,对此我表示道歉。也许如果我之前严厉一点的话,也就不至于到今天这地步。但我希望你了解,我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因为对你的宠爱……因为我对你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锐爪卫士将头罩套在她头上时,维里克斯发出了尖叫。

黑暗吞噬了她的世界。


维里克斯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过了多久。几天……几周……还是一生。

事实上她并不在意。她只希望这一切赶快结束。

让她感激的是,黑暗确实结束了。有人摘下了她头顶的罩子。她发现高阶贤者就站在自己面前。他扶着维里克斯站了起来,走过主峰下一条蜿蜒的长廊,一路上她一言不发。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艾斯卡做你的利爪兄弟吗?”高阶贤者问道。

在黑暗中呆得太久,维里克斯的感觉变得一片混乱。她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理解了这话的意思。她想要回答,但喙中发出的却只有低沉的呻吟。

“我知道他是不会向你学习的。”高阶贤者继续说道,“但我觉得照顾他会让你学会什么叫责任。也许你学会了,但已经走得太远。你决定烧掉那卷轴是明智的。这就是责任。”

她跟着高阶贤者走进主塔的大厅。一道道光芒从屋顶的水晶穹顶中倾泄而下。光芒洗礼着维里克斯,将她沐浴在温暖之中,她仰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比起食物和水,这才是她更渴求的东西。光明。

她不由自主地伸去手去触碰那光线,心中一片空白,只想触碰到它,将它握在手中。这个房间中的光明不足以满足她。在她接下来的人生中,这个世上的光明都不足以满足她。

“现在我知道,你已经不再需要学习责任了。”高阶贤者说,“你真正需要理解的是‘后果’一词的意义。”

这话让维里克斯从狂喜的麻木中清醒了过来。她注意到房间中间还站着三个鸦人。两名锐爪战士站在艾斯卡的两侧,手中的锁链连着他的手腕。艾斯卡的喙上仍然套着金属的圆环,但战士们已经去掉了他头顶的头罩,让维里克斯 能够看到他——也让他能够看到她。

高阶贤者将鲁克玛之爪递给了维里克斯,然后向后退了一步。她手中掂量着这神圣的器,扫视着房间。

没有人在这里观看。这和之前的放逐仪式不同。这是更私人、更秘密的东西。

“你愿意生活在光明中还是阴影中?”高阶贤者在她身后柔声说道。

维里克斯向前跨了一步,手中握紧了法杖。艾斯卡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没有动弹,甚至没有发出声音。他的眼睛中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恐惧。只有愤怒,冰冷而敏感的愤怒。

她将刀刃伸到了他张开的右臂下面。

她做出了选择。


瑞沙德的故事讲完之后,有一阵子没人说话。

另一只流亡者从树桩上站了起来,尽量挺直了他的驼背。“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关于艾斯卡的故事。他一直都表现得像是来自社会最底层的人。”

“我想这并不是他愿意讲的故事。而且,你也知道,他很喜欢说谎。”瑞沙德说道。他也站起了身,坐得太久了,关节发出啪啪的响声。

这把老骨头……

高阶鸦人仍然站在倒下的树干上。瑞沙德决定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消化这些——这个关于他曾经宣誓效忠到生命最后一刻的领袖的故事。

瑞沙德回想起他与维里克斯在阿卡拉兹鸦巢的那次会面。如果那时我就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子该多好,只需要把匕首一推,就可以挽救那么多的生命……

当然了,这样想是愚蠢的。他并不知道维里克斯将会成为通天峰的高阶贤者。他并不知道她对埃匹希斯技术的执著会使高阶鸦人建造起城市顶端那伪造的太阳那样的武器。他也并不知道,维里克斯居然会下令将它指向流亡者,将他们从世界表面抹除。

维里克斯和她最亲信的追随者已经死了,他们代表着这个世界上曾经存在的一切谬误。高阶鸦人沉迷于对阳光的执著,在这份狂热中迷失了自我。

瑞沙德不得不提醒自己,流亡者也并非无可责怪。他们转而向另一个方向的极端寻求庇护。他们沉迷于暗影,被愧疚与自我怨恨埋葬。

暗影蔽日,渡鸦吞天。燃烧的天空终将熄灭,黑色的羽翼遮蔽天穹。安息吧,我的孩子们。连太阳都会安睡。

古代的鸦人早已知道,自然的真谛就在于光与暗的平衡。只有流亡者与他们有翼的表亲并肩携手,才有成功的可能。

现在,瑞沙德的族人们也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至少,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意识到了。他并不知道其中的某些人——比如艾斯卡——是否能明白这道理。

和维里克斯一样,自从发现了关于泰罗克的真相,艾斯卡的生命也发生了彻底的转变。虽然被残害,被驱逐,但他在流放者之中的地位却与日俱增。最近几年来,瑞沙德已经感觉到,艾斯卡身体中有什么黑暗的东西在成长。那是对复仇与力量的渴求。这一切也许在通天峰最后的日子中就已经种下了。

艾斯卡会像瑞沙德面前这两位鸦人一样醒悟吗?他是否可以放下过去,迎接新的未来?或者他仍然会被古老的道路所牵绊,在暗影中困惑地独行?

“瑞沙德!”一个高阶鸦人落在了讲故事的人身边,眼神中带着一丝恐慌。“我们发现了之前派去找艾斯卡的斥候。他们都死了。”

“死了?”鸦人问道。

“被杀了。嘎。被艾斯卡杀掉了。其他人还在继续寻找他的下落。”信使说道。

讲故事的鸦人坐回了那段烧焦的木桩上,脸上带着茫然的表情。他把装了坚果与树种的袋子倒了过来,将里面的东西撒在地上。

珀西不知所措地昂起了头。他看着瑞沙德,仿佛在等着看他接下来要耍的什么花样。

“吃吧,吃吧。”瑞沙德指了指食物。如此辉煌的事件将要落在他的人民头上了,他知道,但现在并不是庆祝的时刻。还有需要做的工作,还有过往的残余需要克服。“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你需要有力气来应对。我们都会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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