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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诗情

一刻诗情

水上透出一股刺骨的寒意:水面光如明镜,只在船侧泛起一丝涟漪。洛瑟玛·塞隆坚持要遵循传统,从水路泛舟而来。他想要饱览这里的景致,而不是瞬间传送到苏拉玛城的大门前,浪费理应让人欣赏的风光。熠熠生光的穹顶在平静湛蓝的湖水上徐徐铺展开来,晶莹剔透的高塔若隐若现,宛如远古诸神雕刻的山峦。诸神啊,他不禁陷入沉思,心中泛起一阵微妙的感触与淡雅的惆怅——苏拉玛城虽已屹立千年万载,看起来却是摇摇欲坠,片刻将倾。

他们经过壮丽的阿斯塔瓦港中心,漂向月耀码头,在那里,茂盛的紫色蕨类植物迎风招展,好似迎宾的彩旗,宝蓝色的枝干织成一顶华盖,淡紫色的花朵在下方轻轻摇曳。小船掠过暗夜要塞投在水面上的依稀倒影,朝着码头下方空荡的渡口漂去。

他是应首席奥术师塔莉萨之邀而来,这份邀请由来已久,他此次到访也只是因为终于穷尽了失约的理由。他并不是不愿前来,而是无数的要求填满了他的时间。作为辛多雷的领袖,以及新近成立的部落议会的一员,他一边要关注银月城的事宜,一边又要应对奥格瑞玛的急务。洛瑟玛·塞隆感觉自己被一分为二,但其中并没有任何一部分属于自己。这趟拜访——甚至可以说是放纵——并不属于这些政务中的任何一部分,而是飘摇在二者之间,从属于他心中的某个角落。在那里,他个人的兴趣已经枯萎凋零,几乎被遗忘。不过,他偶尔还会在宁静的午后抽空读书,从这样的片刻时光中得到来之不易的休憩。他又常常释卷而去,转而写作自己的日志,还有在他脑中萦绕的诗句与韵文,许多句子总会反复地回到同一个主题:他那美丽的暮色百合。

突然间,这一切让人觉得荒唐:只有一位夜之子船夫相伴,泛一叶孤舟,漂向那个不属于自己的伟大城市。而此刻的时光也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他的人民,属于部落。

洛瑟玛回头望向之前驶过的水路。一片雾气将他包围,仿佛将他困在其中,又好像在向他喃喃低语:“命路已定,为时已晚。”船夫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但洛瑟玛一言未发,视线越过这位精灵的白发,凝视着点亮码头的古色古香的银色灯笼。他并不是要去战斗,但他的胸口却因为一种熟悉的紧张而感到疼痛——他深知期待与恐惧往往形影相伴,有时候甚至说不清两者的区别。他身上也只带了两样东西:挂在腰带左侧的宝剑,还有右手拿着的一本小而破旧的皮面日志。夹杂着期待与恐惧的激动之情让他的手沁出汗液,皮革封面包裹的纸张也因为他的紧张而沾湿。

他打了个寒颤,把刺有金色太阳的猩红色厚斗篷拉近自己的肩膀,注视着自己呼出的气息填充着船头与码头之间不断压缩的空隙。船速慢了下来,掠过一对优雅的仙鹤,它们的羽毛并没有因为受惊而竖起,在寒冷与不速之客面前淡然自若。

“站稳了。”船夫提醒道,然后小船贴近了渡口。这位夜之子将船停在了最近的船桩边,并将船身稳住好让洛瑟玛下船。

“感谢您的平安摆渡。”洛瑟玛向他说道,船夫则报以微笑,颌首致意,随后便撑船离开了,留下一阵宛如百合拂过一般的完美涟漪。

“你终于来了。”

洛瑟玛一阵恍惚,他完全没有料到首席奥术师塔莉萨并未派侍者来招呼他,而是亲自前来迎接,让他猝不及防。她正站在通往月耀码头的台阶上,打量着洛瑟玛。她的声音轻盈地掠过了水面,人却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宛如一株完美的薰衣草,又如同他身后正在恬静沐浴的水鸟。

他微微鞠躬示意,然后几步迈出码头末端,走向通往鎏金集市的一段璀璨的台阶,随着夜色的降临,这里熙熙攘攘的气氛也逐渐平静下来。他胸口那份紧绷的感觉并没有丝毫舒缓,反而随着两人距离的缩短而变得愈发剧烈。

他的靠近让塔莉萨脸上的微笑绽放开来,她那符文刻印的斗篷下伸出一只纤细的紫色手臂。她不再身披战时的华袍,而是穿着一件华美而蓬松的天鹅绒服饰,以此来抵御寒气,其中显然也注入了可以保暖的法术。她留着银白色的发辫,头戴一顶装饰简单的水晶王冠。

洛瑟玛接过她的手时,感觉到它冰凉而干燥,流光溢彩的斗篷散发出一阵丁香香水的气味,让他很不好受。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她轻声一笑,洛瑟玛温柔而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挽起她的胳膊。他们一同转身走向苏拉玛城,开始登上台阶。“你应该多给我点时间准备,摄政王。我不得不把六个出去采风的诗人紧急召回,他们可是很不满意呢,都已经跟我抱怨了几个小时了。好在他们没把怨气撒进诗里。”

“抱歉,”他那低沉的男中音回应道。“你应该也能料到,我很难从银月城的职责中脱身,尤其是要处理这样的……私事。”

塔莉萨摆了摆手。那倒霉的丁香味又扑鼻而来,熏得他有点头晕目眩。“请不要道歉。冲突对他们来说是好东西,毕竟这样他们才有诗可写。奎尔萨拉斯近况如何?现在我闭上眼睛依然能够看到金红色林木间的蜿蜒小道,裹着木香的微风吹过,树叶盘旋着落在我的脚上……”

“已经很有诗意了,我的女士,可惜我没有准备更好的诗篇与你的媲美,”洛瑟玛轻声笑道。即便在脑海中浮现出银月城和它那金色尖塔的样子会让他感到一阵愧疚,他依然很欣赏刚才那段话的每一个字。“虽然他们肯定会察觉到我的缺席而且会大动肝火,但我离开那里时并没有什么燃眉之急。”

但这不是实话。哈杜伦·明翼和罗曼斯都对他这次的苏拉玛之旅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去吧,你这个被爱冲昏头脑的傻瓜,不然我就亲自绑你去。”这是洛瑟玛临行前罗曼斯送给他的话。

他们一级一级地迈上台阶,随着二人越登越高,港口低洼处的寒意也渐渐消退了。泛着珠光的栏杆勾勒出通往城市的道路,全副武装的夜之子正在城里空旷的市场中巡逻。

“大动肝火?无稽之谈。”塔莉萨轻轻推了一下他,洛瑟玛把日志攥得更紧了。“你可是要待两天呢!”

“这对我来说太奢侈了。单单是奥格瑞玛那里的事务——”

“洛瑟玛……”她攥住他斗篷下的胳膊,也许她也感觉到了他从头到脚的紧张。“我可不想你一直这样。”这位夜之子停了下来,后退一步,面对着他。她钻石般明亮的眼睛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更加璀璨动人。洛瑟玛不愿接触她的目光,担心会迎来一番长篇大论。但她只是温柔地握住他的手,不让他看向别处。“抛开你的烦恼,哪怕只有两天。这……虽然只是一刻,却超越了时间。你的脑海里填满了哀伤与忧虑吗?把它们当做石头,丢进水里去吧。等你撑舟远去时可以再把它们捞起来,但在这段珍贵的日子里,就让它们埋在沙中,好吗?”

他笑了。她仿佛用低沉而舒缓的声线吟唱了一段咒语,暂时驱散了他脑中萦绕的烦恼。

他胸口的疼痛仍然丝毫未减,但他心里明白,只要她还在自己的视线中,痛就不会消失。

“好吧,”洛瑟玛对她说道。“这是属于我们的一刻,超越时间的一刻。”

“我会让你永远难忘那一刻的,”塔莉萨低下头提醒道。

“那我愿为你许下这个承诺,女士。一个我不会打破的承诺。”

“好极了。”她又挽起他的胳膊,两人继续往市集走去。“我希望你精神饱满,准备好和我赛诗呢。当然,我肯定会打败你,不过要公平地赢你。”

洛瑟玛得意地笑了。“楼阁上的女士自信满满,过一会儿跌倒时该多好看。”

“你这就开始押韵脚了!”她的调侃最后化为了一阵笑声。“但还差得远呢。要想赢你轻而易举,摄政王。可惜你远道而来,却要输个彻彻底底。”

“看来你把那些诗人叫回来是白费力气了,”洛瑟玛耸耸肩。

“噢,那倒不是。”她安慰道。两人经过蜿蜒排列的火盆,紫色的火焰将他们照亮。“不是白费力气,洛瑟玛。是为了这一刻。为了我们。”

一群听众在午夜庭院谦卑而焦急地等待着。塔莉萨没有夸大其词——六张干瘪的脸静静地盯着两人,评判的嘴唇已经撅起,似乎跃跃欲试。他们应该就是那些诗人了,洛瑟玛心想,其中还有一些在他们夏多雷中算得上友善的面容。来来往往的侍者给他们添了太多的魔力酒,有些人的脸庞已经泛起了酒晕。两人在纳沙塔尔私下的赌约显然已经变成一场声势浩大的大战。洛瑟玛将其视为一种赞扬——塔莉萨肯定对他的文采很有信心,不然可有人要当众出丑了。

“那我们开始吧,”他嘟囔道。“虽然很是唐突。”

“放心吧,今晚的‘娱乐活动’结束之后你可以尽情品尝美酒佳肴。毕竟我们也不是经常招待外面来的领袖,”塔莉萨解释道,带着洛瑟玛加入了聚会。“希望你能理解他们的急迫之情。这样的活动令人兴奋不已,能体现出我们这座新近解放的城市的合法性。今晚的盛会肯定会被歌谣和诗篇记录下来,流芳百世。”

“那我可得尽力不让大家失望了,”洛瑟玛说道。他嘴上说笑,心里却在颤抖。他和首席奥术师的赛诗约定更像是两人之间私下的玩笑,证明两人的关系正在更进一步。他可没有料到突然之间会有他人来做听众,而且这些听众对他的接受程度也不敢恭维。

“不,不要想得那么严肃,亲爱的洛瑟玛,”她一边催促他,一边从走过的侍者那里拿了两杯魔力酒。她面带微笑,把第二杯递给了他。

他深知此酒的酒劲,只是谨慎地抿了一口。它入口的味道就像是首席奥术师眼中闪烁的光芒,电力十足。

“片刻之前你还在虚张声势,我的女士,”洛瑟玛提醒她。聚会的来宾们已经入座,他们倾过身子,交换着低语,而洛瑟玛和塔莉萨就站在他们面前。“要反悔吗?”

“那不可能,”她和他轻轻地碰了杯。“我反而觉得失败的时候要有气度。所以我很期待看到你的表现。”

洛瑟玛又喝了一口酒,好将这尖酸的话语一同咽下。一位侍者从庭院的阴影中走出,为他搬来了一个木制的讲台。暗紫色圆顶的凉亭下摆着一把把椅子,一座高耸而苗条的雕像矗立在听众们的身后。苏拉玛湾的水流轻轻拍打着庭院,发出阵阵低语,应和着林立的高塔上流下的竖琴旋律和优美歌声。他的位置很好,回头望向市集,就能看到鳞次栉比的穹顶,就像他们头上的圆顶一样,每一个都璀璨夺目,散发出紫红色的光芒,就像一杯美酒洒在了大理石上。

讲台摆好之后,塔莉萨也加入了他,转身面向他们的听众。或者说是他们的裁判。

现在洛瑟玛易地而处,他更习惯于在战前发表鼓舞人心的演讲,而不是在陌生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诗歌供他们评判。

“苏拉玛优雅的诗人和公民们,晚上好,本人在此欢迎各位的光临,”塔莉萨边说边举起手中的酒杯。其他人也举杯回应。“今晚我们有一位贵宾!他是一位游侠,一位领袖,一位勇敢的辛多雷,一位为他的人民鞠躬尽瘁的英雄。但是这位战士的胸膛里有一颗诗人的心,今晚他加入我们,想要和我们分享来自遥远奎尔萨拉斯的品味与激情。我希望各位能够和善地款待他,在他向我们分享时也能够用心聆听。他是我们的贵宾,自然贵宾先请。”

他眨了眨那只还健康的眼睛,但他还是强颜微笑并鞠躬答谢,台下的夏多雷也礼貌地鼓掌,不过许多人只是拍了拍手腕。他们显然对他很有兴趣,想要好好看看这位苏拉玛领袖大张旗鼓请来的辛多雷有何能耐。

“鄙人很高兴能够来到这座古迹遍布、传统悠久的城市,也很荣幸能够看到这么多受人尊敬的艺术家和思想家,”洛瑟玛说道,目送着塔莉萨退到了凉亭的阴影中。虽然她遁身于暗处,但他的眼中只有她的身影。

“我只恨自己竟苦等良久,才终于接受首席奥术师的邀约。”洛瑟玛说完之后清了清嗓子,从他斗篷褶口的深处掏出了那本小日志。在船上的时候,他有足够的时间考虑自己的选择。一首严肃的政治诗篇似乎很适合这些听众。因为他怀疑这些在苏拉玛德高望重的古板诗人并不会对他最近写的那些私人的感性作品感兴趣,在写作那些诗篇时总有一位迷人的首席奥术师悄然闯进他的脑海。

“这是一首银月城的传统诗,”洛瑟玛宣布,引起台下一片饶有兴趣的议论声。“它是首十四行诗,名为《蝰蛇》。”

洛瑟玛用手掌将日志压平整,最后又望了塔莉萨一眼,后者对他微微点头以示鼓励。他整了整自己的斗篷,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朗读:

“蛰伏林中的蝰蛇,毒液并不可怖,

尖牙徒有其表,强者不屑一顾,

艳丽的色泽,好似王族的华服,

却在晦暗间俯身搜寻着猎物——

它纵身向沉溺于悲戚的目标飞扑——

袭向受伤的灵魂,和将死的躯壳——

轰然的悲苦,裹挟着卑鄙的毒。

睁大双眸,看清那虚伪的蝰蛇——

从少倦幼寡处究竟偷走了何物。

一刻的怯懦,折断了勇气的锋芒,

邪恶而娴熟的冷箭,从暗中射出,

化身为毒蛇,着一袭猩红与金黄。

当心蝰蛇那蛰伏的假象,

当心危难时意外的毒伤。”

“谢谢。”洛瑟玛结束了朗诵,台下就座的诗人和贵族中渐渐响起掌声。塔莉萨从亭廊的阴影中走出来,用手指拍了拍她的手腕,以示对洛瑟玛的赞赏。这是一个相当克制的回应,不过洛瑟玛本来就不习惯当众分享自己写的诗,他接受了他们礼貌的回应,起码不是令人震惊和厌恶的沉默。

“诗不错嘛,”她从他身边走过时说道,然后在讲台上站定。“我打算即兴创作,这是我们午夜庭院数千年来的传统,也是众多前人——还有后来者都要遵循的传统,一刻的灵感就能出口成诗。”

一刻。洛瑟玛靠着最近的柱子,欣赏着火盆发出的紫色火光沐浴塔莉萨的全身,而她的话语更让听众们翘首以盼。一刻。属于他们的一刻,超越时间的一刻。她选择即兴作诗确实让他刮目相看,不过他也早就知道她是一位卓尔不群的女人。

塔莉萨抬起她那精致尖挺的下巴,面向天空,张开双臂,仿佛正在热情拥抱渐暗的夜色和点亮的繁星。他也不禁向前倾着身子,就好像其他的诗人和听众一样,完全被她吸引了。每个人都全神贯注着。

“夜幕望着我们,

可怜、美丽,

在数不清的、一眨不眨的眼睛下

我们起舞,我们欢饮

我们把身体交给洞察一切的天堂。

成为了手和脚,

如此变化。

我在——用我的手指握住酒杯,

用我的唇呼吸你的第一口空气。

用我的脚学会旋转和跌倒——

跌倒时我会接住你,

欢笑时我会与你同乐,

直到我们闪耀的眼睛变成星星,

就能看见彼此——在同一个宇宙;

跳动着同一颗心。”

塔莉萨朗诵完之后,寂静的气氛仿佛感受到了诗中的欣喜,这首诗好像在让洛瑟玛和庭中的所有人用了同一双眼睛去看,用了同一对肺去呼吸,他们也同样被感动地一起鼓掌。洛瑟玛本来就是站着的,现在所有的听众都跟着一跃而起。他个人并不在乎这首诗的文采,他欣赏的是她在朗诵时让人感受到的深度。他也许早就知道她会是如此令人着迷的表演者。首席奥术师在坏的日子里可以发出光彩,在好的日子里更是耀眼夺目。现在的她沐浴在星光下,陷入了诗意的恍惚之中,就连天上的“皎白女士”也相形见绌。

“妙极了!”坐在洛瑟玛右边的一位诗人大呼道,从他的脑海里夺走了这句赞美。这位诗人的银发完美地沿着他的后背披下,脖子上还戴着一颗硕大而璀璨的紫色水晶。他走向讲台上的首席奥术师塔莉萨,轻柔的长袍沙沙作响;他张开双臂,向她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你们真是太好了,”她低声说道,并用右手的指尖抵着自己的喉咙。

“我的助手格兰德伦已经记下了每一个字,”这位诗人示意他的助手上前,一位年轻的夜之子男孩便听话地朝讲台跑来。“啊!他就是格兰德伦。我不想错过任何一次抑扬顿挫,首席奥术师。对于您的佳作我有许多问题,我肯定大家也一样!当然我们需要更多的美酒,然后我们再开始慢慢讨论……”

洛瑟玛忍气吞声。

“先不急,”塔莉萨的手落在这位诗人的前臂上,温柔地说道。“我们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如何,雷丁?我们的客人肯定饿坏了。等他酒足饭饱,放松下来之后你可以问他许多的问题。”

“当然,当然,”雷丁再次鞠躬,拽住格兰德的袖子一同走向座位。“我们谨遵您的指示,首席奥术师。”

雷丁向洛瑟玛的方向投去冰冷的目光,好像自己受到冷遇都是因为他的缘故。对此洛瑟玛倒不是很在意,毕竟他更希望能够私下和塔莉萨讨论诗歌。这些食古不化的诗人的观点对他而言无关痛痒,但塔莉萨的看法尤为重要。

“那就这么定了。我们两个小时之后再聚,如何?”塔莉萨更加笼统地对聚会的其他人说道。有些人听到还要等那么久,显得有些沮丧。但她无视了他们的苦脸,快步走到洛瑟玛身边,挽起他的胳膊便把他拉走。只有端酒的仆人跟在他们后面,并且谨慎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你真是会读心术,”洛瑟玛笑着对她说道,两人离开了庭院,绕过一座圆型的高塔,沿着小路走向一段狭窄的台阶。“打断得很及时。”

“他们也是出于好意,”她叹了口气。“我很看重他们的想法,他们是我们这里最有才华的艺术家。而雷丁尤其……嗯,他是有点爱唠叨。要忍受他的长篇大论,我得先好好享受一顿丰盛的晚餐。

蜿蜒阶梯的顶端是一小片露台。那里有一张圆桌和两把椅子,一盘清甜的水煮暗夜梨,一碟腌制的鹬鸟蛋,算是开胃的小菜。仆人候在一旁,等洛瑟玛帮助首席奥术师入座之后,他们便尽职地为两人斟满酒,随后从楼梯退下。

这一刻,洛瑟玛只是静静地坐着,一边欣赏着港口的景致,一边品尝着美酒,听到上方那位懒散的竖琴手又开始唱起了歌谣。他闭上眼睛,感到一份温暖与平静,也正是这种感觉让他又震惊地睁开了眼。那一刻他几乎忘记了焦虑感带来的刺痛,那种一直将他锁在原地的感觉,不过现在它又回来了,就像一位熟悉而粗鲁的老朋友。

“怎么了,洛瑟玛?”她看着他问道,悬在杯沿的上方的眼睛熠熠生光。

“只是想起了你的命令,首席奥术师,”洛瑟玛说道。“现实突兀闯入,但我神采如故。”

塔莉萨开怀大笑。“看出来了。而且你也应该丢掉那些不必要的繁文缛节了,洛瑟玛。你得叫我塔莉萨才行。现在嘛,趁那些诗人问你发问之前,我想先问你几个问题。”

“悉听尊便。”

她眼中的光彩比刚才更加闪亮。“你的诗……我猜它是在暗喻凯尔萨斯·逐日者的失败?”

“确实如此。”洛瑟玛点点头,尝了一口经过美酒炖煮的香梨。他在椅子上挪了挪身体。今晚不应该是欢乐的吗?现在他的心情又开始沉重了。

“你的思绪萦绕在过去……”

“我最近总想到他,”洛瑟玛承认。“还有我们的人民在最脆弱的时候遭到的背叛。不仅是对我们的人民,还有个人的背叛……我曾那么相信他。真是该死,我追随他,相信他,我早该看到我们的人民被邪能腐蚀,因为那是他向我下的命令。”

塔莉萨用一声轻叹回应。“这样的伤口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愈合。”

“被剧毒感染的伤口需要的时间更长,”洛瑟玛接着说道。“而且这些伤口还时不时地会忽然崩开。我又怎么能不想起这些回忆呢?我总是能看到似曾相识的情景。部落的军力耗尽,财力亏空,资源捉襟见肘。如果我们现在受到打击……你应该也能想到结果。”他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摇摇头。“你看,我又回到阴暗残酷的现实了。”

塔莉萨的笑容暗淡了下来,但并没有完全褪去。她卷起天鹅绒的袖子,手伸过桌子,握住了他的手。洛瑟玛看了一眼她纤细的手指,然后将手掌贴在她的手掌上,那一刻,那些愁云真的消散了,她的触碰仿佛是一盏明灯,驱散了那些阴影。“我原以为我的诗可以触动到你,但看来你完全没有领会它的意思。唉,我要让雷丁把他的抄录都烧了。”

“什么?千万不要这么做,不要因为我的过错——”

“你没有错,”她马上说道,攥紧了他的手。“请不要这么沮丧。”

洛瑟玛皱起眉头,有点困惑。“好,不沮丧。我还好。也许就是有点困惑,但我还好。”

“还好,”她吐出这句话时颤抖了一下,接着就把手缩了回去,而他立马开始想念起她那令人安心的温暖。塔莉萨把身子靠向椅背,头向后仰起,线条分明的脖子显得分外迷人,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白色纹身发出的光芒随之变得更加明亮。“你没有错,洛瑟玛。我只是说出我的心里话,趁着今晚向你展示我们可以共度珍贵而短暂的欢乐时光。战争来过,而且它还会卷土重来。没错,时势就是这么风云难测,但我经历岁月蹉跎,见证了我的人民从辉煌到衰落,然后重新崛起,我自己也像是冬日里的树木,经历了枯萎才能绽放一新。在那段混乱的时光里,我知道了喜怒哀乐,但我从来不会‘还好’。我一直让自己完全沉浸在痛苦与欢乐之中。”

他从杯中抿了一口,但酒并没有带给他预料的那种麻木。这也是塔莉萨想要的效果,她的话确实触动了他。“看来‘还好’这个词,微不足道。不适合用来写诗——”

“也不适用于人生,”她替他总结道。她再次把身子倾向他,点了点头,露出了笑容。“亲爱的洛瑟玛,我见过你身披名为‘人民’的沉重斗篷,被它压得喘不过气,几乎要被压倒在地。你的王子的过错与你无关,你不能把它们都视为自己的过错。

洛瑟玛盯着她,震惊于自己被她一眼看穿。银月城会给他家的安全感,也是他躲避的港湾,这座城市好像可以把他吞没,让梦境之中和梦醒之时的那些阴魂不散的食尸鬼无从发现他的影踪。但他发现这里没有城墙可以为他提供保护、供他躲避。

“要摆脱我和我人民深知的背叛并非易事。”我深知如此。“需要时间,很长很长的时间。”

塔莉萨缓缓地扬起了眉毛。“多长?”

“愈合与原谅是急不得的。”

她再次伸手去握他的手,这次他却几乎没有回应——不过这不重要,他确实渴望她的再次触碰。洛瑟玛闭上了眼睛,两人的手指纠缠在一起。“你又开始揭伤疤了,你这样是为了让它愈合吗?”她轻声问道,“还是说你每天揭开这些染毒的伤口是因为你对它们如此熟悉,即便再痛苦,也毕竟是属于你的伤口?”

洛瑟玛畏缩了。她的拇指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手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好像要在许愿石上刻下一道印记。他清楚地记得王子背叛自己的那一刻。眨眼间,他又看到那些亡灵冲向自己的同胞,耳边又响起那些一直质疑凯尔萨斯、嘲笑洛瑟玛愚忠的流言蜚语。他几乎每晚都会想到自己允许奥蕾莉亚·风行者接近太阳井而导致它被虚空污染的恐怖景象,彻夜难眠。

但是他心里很明白,这位握着他手的女人经历的风雨和他相比只多不少,但她的脸上仍然洋溢着微笑。她坐在这里,向他询问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否有资格拥有的东西。

“这些伤口是很熟悉,没错,而且的确属于我,”洛瑟玛承认。“我现在拥有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如果再把它们也夺走,我还有什么?一无所有。”

“怎么会一无所有呢,洛瑟玛,”塔莉萨低声说道。“睁开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他的眼睛其实一直睁着,但可能不是她想要的那种方式。所以洛瑟玛更加努力地看着她,看着自己对面这位容光焕发、充满耐心的女士,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不是“还好”了。

“我们在这个话题上兜了这么久的圈子,”他发出一声干笑。“我不知道……”

“不,你过去知道。现在也知道。”

洛瑟玛忽然心生怯懦,不敢迎上她的视线。可她依然勇敢地看着他,于是他强迫自己也这么做。

效果立刻出现了。

他站起身来,依然握着塔莉萨的手,准备迎接超越他的烦恼、悲伤和回忆的东西,准备去做她一直在做的事情——让自己沉浸于痛苦,或者强求的快乐之中。

这时偏偏来了一位信使,他从楼梯一路狂奔上来,冲到离洛瑟玛不到四尺的位置。这是一位面容清秀的年轻夏多雷,他身穿苏拉玛的制服,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跌跌撞撞地走上了露台。侍者也紧跟在这位信使后面回来了,他们为后者鲁莽的闯入连声道歉。

“有您的消息,摄政王大人,而且十万火急。奥格瑞玛需要您——”这位信使终于发现自己破坏了气氛,他苍白的眼睛看了看洛瑟玛和塔莉萨,当视线落到两人握紧的双手时,才把说到一半的话又咽了下去。

“我……先退下了。”

“是,你退下吧,”洛瑟玛叹了口气。“我马上就回去。”他停顿了一下,看了首席奥术师一眼,又更正道:“等我办完了事情就回去。”

“当然,摄政王大人。恕我冒昧,摄政王大人。请您恕罪,摄­——”

“看在太阳井的份上,快走吧。”

塔莉萨看到他发火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起身向他走去,侍者赶紧把这个愣头青拽走,除了他落在地上的汗滴,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那么,”洛瑟玛摇摇头,自己也气得笑出了声,又向她问道:“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不会耽误你很久的,”她将自己投入他左臂温暖的怀抱中。她将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胸口,洛瑟玛感觉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都快碰到那只手了。“除非这一切都是你为了躲避那些诗人想出的把戏,而那个信使也是你早就安排好的……”

“为了被迫提前离开你?”他俯下了脸庞。“这样的猜测让我很受伤,首席奥术师,不过我们已经说好不再提伤口了。”

“那我们之前在说什么?”她催促道,两人的距离已经如此之近,她温热的呼吸都拂上了他的下巴。

洛瑟玛深吸一口气,试图冷静下来。“在说‘知道’。”

“对。”她轻声说道。她柔滑的白色睫毛低垂下来,接着她又抬头望向他,两人的目光相遇了,洛瑟玛不禁疑惑自己这么久以来为何一直会拒绝这样的良辰。

这时她似乎也相对无言:没有挑逗和嘲弄,也没有催促的话语,洛瑟玛抓住了这一刻的沉默。他想起了她的诗,虽然她只希望它昙花一现,那些诗句却久久萦绕在他的脑海。

我在——用我的手指握住酒杯,

用我的唇呼吸你的第一口空气。

用我的唇。洛瑟玛意识到这首诗可能是专门为他而作,也乐于用诗中的行动去回应她。两人的嘴唇近在咫尺,但即便是这一寸之遥的距离也让他因为渴望而无法呼吸。虽然心中有无数的疑虑在嘲弄他,但洛瑟玛将它们一一驱散,即便会有痛苦、回绝和困难随之而来,但这一刻,属于他们的一刻,她想要的只有他,这就足以支撑他。

洛瑟玛没有克制想要与她亲近的冲动,也没有克制接下来发生的任何事——无论是对她气息的预测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还是因决定两人的头该偏向哪一边而引发的短暂争执。两人的双唇相会,唇上还萦绕着酒香和诗韵,此时他毫无犹豫,感觉自己就属于那里。塔莉萨拥抱着他,指尖抚摩着他的下巴,此时整个苏拉玛都陷入了静止与沉寂,只为了两人的这一刻。

他没有放手;就让这个亲吻之外的尘世再等一刻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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